田宗漱:他像真理一样朴素——忆胡海昌院士

  • 张薇
  • Published: 2023-03-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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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   1978年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刚刚成立不久,我带着学校物理部力学组的教学大纲及课程安排,到钱伟长家征求意见。钱先生和蔼地提出了一些重要看法之后,建议“弹性力学”的课本使用他和叶开源所著、科学出版社出版的《弹性力学》,并叮嘱“这门课程请胡海昌先生讲授”。

   听了钱先生的话,我心里顿时忐忑起来。

   用钱先生说的这本书作为力学专业研究生弹性力学课的主要教材,分量足够。当时,“文化大革命”刚结束不久,很难指望书店还有足够数量的此书,但可以联系再版,这事不难。难就难在胡先生能否答应来上课,而且至关紧要的是他能否答应以此书为教材。

   这是因为,1957年我刚毕业留校成为一名年轻力学教师时,正值全国“反右”斗争轰轰烈烈开展之际。钱先生作为清华的“大右派”,在各大报纸遭到全国性围攻,同行里的各种大批判文章更是铺天盖地。其中,胡先生等人写的一篇批判这本《弹性力学》的文章,曾引起我们的关注,印象很深。

   我不知道,21年过去了,又经历了血雨腥风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他们心中是否还留下1957年的阴影与纠结?我也不清楚,钱先生这样提议的意思为何?当时,可作教材的国内外高质量弹力书籍很多,胡先生又是否能接受这个提议?……这些问题我都拿不准。

   怀着不安的心情,到了胡先生家。征求了对教学大纲及教材安排的意见后,我小心翼翼、一字不改地向他转述了钱先生的意见。结果大出我意外,顺利得出奇。胡先生听完后,一点也没有反对,他十分平静地说:“就按钱先生的意见办吧!我来上这门课,并且以这本书作为主要参考书。”

胡先生的话让我如释重负。他接着说:“考虑到学科的进展,我会写一些讲义进行补充,你有什么意见?”

   在胡先生面前,我这个小不拉子,还能有什么意见?!赶紧答应“好!好!”心中大石头落地。

   由于我的阅历、资历都浅,当时只想,能请到胡先生来上课就好了,别的事并没有深思。四年后,当我看到钱先生的新书《广义变分原理》及以后胡—钱的大争论等有关事宜,才深深感到,当时胡先生能慨然承担这项工作是多么不易。在他平静的表情下,内心该有多么大的波澜?我也才意识到,像胡先生这一代知识分子,经历了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,他们的人生际遇、学术思想有过多少身不由己的纠结与痛苦。他们曾被讥讽、羞辱、践踏、遗忘,被炼狱之火燃烧,身心满布历史的伤痕,却仍然在寂寞之中维系着自己内心的尊严,没有牢骚,绝不怨天尤人,更可贵的是,也没有多余的辩解与说明。浩劫过后,一旦天晴,他们顾不上舔舐伤口,而是闻鸡起舞,即刻开始接续被迫中断十年的科研,重新走上培养人才的讲台。为此,我对他、对他这一代知识分子肃然起敬。

   由此,我也开始了胡先生这门课及后继课程的助教工作。多年来,我觉得胡先生非常易于相处,我们可以很随意地聊工作、聊家长里短。时间长了,逐渐的,他给我一种长辈亲人的感觉,情感融洽,心理贴近,感觉熨帖。他从不训人,也从不以势压人,永远坦诚地对待别人。但在业务问题上,他则方正坚守,一丝不苟。例如,他交给我的讲义手稿,从来没有发现过错误。为此,我要求学校用钢板手刻经我校对的油印讲义,也必须没有任何错误。不管校对多少遍,也绝不能有丝毫大意。

   大约在1990年前后,世界著名计算力学翘楚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卞学鐄教授来我院讲学。他听说胡先生身体不好,要到中关村42楼的胡先生家去看望。胡先生听后,顿时失却了一位举世闻名大教授平素的安静、坦荡,他惶惶不安地连声对我说:“这怎么行?这怎么行,还是我去看他吧!”又说:“这个家,又小又乱,怎么是好?”

   我安慰老师说:“家是小点(当时只有70m2吧),但一点不乱,也很好,没关系。况且,卞老师很了解我们的国情。”胡先生仍让我去协商,直到卞老师坚持说“他身体不好,理应我去才好”,胡先生才终于让步。

   胡先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,没一点论资排辈的恶习。他为人正派,正大光明,正直清廉。我敬仰他学问的渊博,热爱他为人的平易,更喜欢他待人的亲情。要问我他身上有什么特点,我想第一就是朴素,衣着朴素,家里朴素,作风朴素——他这个人像真理一样朴素。

(二)

   当时我也真糊涂,根本没有考虑到胡先生来上课的交通问题。那时,学校没车,胡先生也没问。到该上课的时候,他穿着一身干净、半旧的涤卡中山装,从中关村骑着一辆半旧自行车,到当时还在林学院的我们研究生院。他像时钟一样准时进入教室,随即戴上两个袖套,开始讲课。

   胡先生讲课认真,十分认真。他首先仔细交代每个问题的提出与立意,而对中间庞杂的数学推导,则多数只讲关键步骤及注意事项,不作细致推导。但是,对最后所得结论,却交代的既详细又有条理。例如,力学中的各种能量原理及定理,头绪多、内容杂。胡先生在讲完这些原理及定理后,给出了十分清晰、简练的总结。对于这些经过他归纳梳理、总结提高的结论,要十分十分小心听,认真记,这是课程精华所在,也是所有教科书及参考文献中找不到的。

   这种高水平的讲课给我们打开了窗户,使我认识到教师学术水平的高低,是教好课程的关键。这里,不仅是书本知识,更主要的是教师本人的理解。教书要像胡先生那样,站在书上讲,而不是趴在书上教。胡先生的讲课,使教过多遍这门课程的我,仍然受益匪浅。

   我有时想:胡先生的这种讲课:简化大版大版的数学公式推导,突出重点、抓着关键的阐述,和张大千画泼墨荷花何其相似?后者用大写意笔法一挥而就,一幅大气磅礴的荷花图跃然纸上。二位大师在不同领域的立意和方法,可谓异曲同工。

   当时,有的朋友问我:“教书二十多年了,又去辅导,改习题,搞讲义,不委屈吗?”我说:“不委屈!真的不委屈!”“文革”中,我被打成“反动小权威”,年纪轻轻得了癌症,经历了近九小时的第二次大手术,在大夫、亲人及朋友的帮助下,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,又能聆听像胡先生这些大师们的一流课程,这真是天大的幸福。哪里还能谈到委屈不委屈?

   能为胡先生作助教,感到十分幸运。正是由于他渊博的知识、深刻的理解与豁然贯通,才能提出一系列独到的见解。同时,也正是由于他十分认真的备课,才能开出这样高质量的课程,培养出一批国内外力学专家。我深深感到,只有教师站在世界知识的前沿,才能将学生引向所学知识的前沿。只有教师知道所教知识的世界脉动,才可能使学生了解与掌握这种脉动。

   我在胡先生身上看到的第二个特点是认真,十分认真。这不仅表现在他的讲课上,也表现在他对业务问题的处理上。记得有一次他告诉大家:“以后你们无论用到我讲义上的任何一个公式,或者任何书上、文献上的任何一个公式,只要你用它,你首先必须校核它,验证它是否正确,否则,错了,你要自己负责!”在用一个公式或程序前,必须先仔细校核其正确性——这一告诫,刀刻斧凿一样刻在我的心上,永远不会忘,也永远不敢忘。

   记住这一告诫,我曾在国外亲历一件事,一位导师让他的学生甲将一个有限元程序转给学生乙。不久,乙向导师告状,甲给他的程序是错的。由于我与甲较熟,导师让我问问。我知道这两位有点不对劲,就问甲怎么回事。他坦然告知:“我把给他的程序中删除了几行。”这样程序当然不通了。我笑了,说:“你怎么像个孩子,做这样的事?”甲却严肃地说:“他在应用每一个程序前,首先就应该检查这个程序的每一行是否正确。”这时,胡先生的告诫又一次在我耳边震响,对呀,为什么不事先自我检查呢?

   正是胡先生这种严肃认真、一丝不苟、踏踏实实做好每件事的态度,激励着我,使我认识到为学在严,严格认真,严谨求实。不论做什么事,只要有这种认真之心,敬畏之心,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老师。每个人都会成为自己灵魂的工程师。认真对待每个公式、图表与结论,讲究每一个细节,不断地自我检查与反省,把事情做到家,就会获得成功与愉悦。

(三)

   胡先生身上第三个特点是创新。

   他是一位眼界开阔而又不失深邃的学者,具有通贯的见识和学力,能够将固体力学诸多方面融为一个整体,而又能从整体上将诸多方面的相互联系阐述得一清二楚,可谓气象阔大。我们知道,胡先生在固体力学诸多方面做出了开拓性成果。他常说:“学习贵在创新,尤其要有突破性。”

   这里,我只想谈谈在力学界誉满全球的胡-鹫津广义变分原理(Principle of  Hu-Washizu)。这个变分原理是胡先生于1954年首先提出的,他用试算法得到了这个泛函。1955年,鹫津久一郎用拉格朗日乘子法导出了同样的泛函。鉴于他们二人殊途同归的同一发现,这个变分原理被国际学术界称为胡-鹫津广义变分原理。

   20世纪60年代,国际力学界创立了三个广义变分原理:胡-鹫津变分原理、Hellinger-Reissner原理以及Fraeijs建立的双变量变分原理。这三个广义变分原理打破了经典变分原理的禁锢,推开了广义变分原理的大门,为用变分法寻求力学问题的近似解,开出了广阔的新天地。

   胡先生不仅以他的研究成果泽被世界力学界,而且他也被世界各国同行学者所敬仰。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的“高等有限元”课堂上,聆听到教师在讲胡-鹫津原理时,仔细地介绍胡先生的简历及成就,作为一个中国人,感到十分自豪。1992年应德国MAP邀请至亚琛技术大学(RWTH Aachen)讲学时,顺路访问了斯图加特大学Ramm教授,他很亲切地问我:“胡教授最近身体好吗?近况如何?我们都很惦念他。”我告诉他,回国后一定转达他对胡先生的问候,并代胡先生谢谢他。1994年在日本千叶召开第三届“世界计算力学大会”。川井忠彦教授专门告诉我:“请转告胡教授,我们非常盼望他能来参加大会。”当他得知胡先生身体欠佳时,十分诚恳地说:“不能作大会报告,和大家见见面也好。”我为一位中国学者这样被国际学术界尊重而深深感动。

   巴黎有一座先贤祠,门楣上铭刻着“献给伟人们,祖国感谢他们”。这里供奉着卢梭、伏尔泰、雨果等文化巨人,也供奉着笛卡尔、拉格朗日、居里夫妇等科学巨人,供奉着法兰西的良心与尊严。

   胡先生是一位土生土长的中国伟大学者。他创造了不朽的科学成果,为我国赢得世界学者的尊重。他代表中国的良心与尊严,我们永远铭记与感谢他。我想,如果中国也建一座先贤祠,胡先生一定会在其中。

   他的一生,值得我们一读再读。那里面蕴藏着人类高尚的精神坚守、向学求知的态度与无坚不摧的意志。随着他的远去,我愈加感到回忆的必要,让记忆潜入人们心底,唤醒沉寂的美好向往,鼓舞一代又一代后人大道前行。

 

胡海昌在办公室

胡海昌 1983年8月

90年代初 胡海昌在紫竹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