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2002年1月,我退休了。退休第二天,我便带着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伴来到我家父住所,一起居住。这时,家父已经九十四岁了。我很内疚,以前都是我大儿子吴楚住在爷爷处,他从1990年起一边在北京医科大学上学读书,一边照顾老人;因为我在怀柔雁栖湖上班。我更内疚的是,父亲在89岁时,罹患前列腺癌,在友谊医院做的治疗手术,住院十多天是由我的小儿子吴齐照料。吴齐那时正在友谊医院做实习医生。
吴楚十七岁,吴齐十五岁合照
现在,我终于可以时时刻刻陪家父生活了,尽一个做儿子的责任。
我的父亲叫吴敬卿,是商业部的商级会计师,中国会计师协会理事。也是部级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。他一直工作到1991年,84岁才全职退休。从他九十四岁到一百零一岁去世,我陪伴他七年,这是辛苦的七年,但也是我感到幸运和平衡内心歉疚的七年,我终于有幸报答了父母的养育之恩。
我这一生,有一长处即家务活都能扛下来,这和我的经历有关。1950年,我们一家住在武汉,父亲在中南局财政部当会计。因为我母亲是北京人,娘家亲属都在北京,母亲觉得回北京生活,会对子女将来读书工作比在武汉更有前途,但毅然决然地带我们四个兄弟妹妹北上首都,投靠大姨,而家父仍留在武汉工作。谁知家母多年操劳,疾病缠身,1950年时,弟弟只有一岁,小妹四岁,我八岁,哥哥十二岁。1951年,哥哥考上北京男八中,住校学习。我便成为全家的主要劳力,十岁起我便开始买菜、做饭、洗衣,从此一生都操持家务成了习惯,等弟妹长大成人,家庭中还是我为主要劳力。
前排为父亲,从左依次为弟弟、我、哥哥、妹妹
1956年,经组织照顾,将家父调到北京,在中华合作总社当了会计科长,才分担了我部分家务。家母胃病缠身,终在1990年75岁时去世。在退休前,我便安排吴家长孙、我的大儿子吴楚与家父住在一起,相互照料,直到我退休接手。
二
在和家父、老伴共同生活中,每日的日常起居几乎都相同。早晨七时起床,吃早饭,九时左右,三人互相搀扶,去到街心公园锻炼身体;一个小时后,回到家,做午饭,吃饭、午睡;下午如天气好,再出去锻炼一小时;晚饭后,看电视,十点前睡觉。
家父的心态很好,常主动和我聊天,特别爱谈两个话题,一是他年轻时,得了肺结核,结过自己坚持锻炼,竟痊愈了;二是谈他抗战时期,一家人逃难到四川,打拼求生的经历,很是自豪。我至今记得,他多次谈到,当一家人走投无路时,从报上看到川北盐务局招收二十名职员的广告,他马上报了名。总报名人数达到两千多,他是大学专科学历,专修财会,经过几轮笔试、口试、终于考取了,一家人才有了生路。
家父是南方人,爱吃米饭,一日三餐都是米饭,不吃牛羊肉,爱吃红烧肉、红烧鱼,蔬菜、豆腐、酸奶、水果及小零食,例如:白瓜子、炒花生米、桃酥、苏打饼干等。酸奶、水果和零食多半是两个孙子来看他时带来的。
家父在社区内,也算名人,是海淀倒座庙居委会居民中年龄最长者。每次居委会组织的活动、联欢,我都陪他参加。比如,向灾区捐献棉衣,他在家整理了半天,把他较新、较好的大衣、羽绒服、皮裤全包好,让我送到居委会。我问他为何将新的捐了,他答道:难道留给你们去烧吗?每次参加居委会活动,主任都把他请到第一排就座。不管什么情况,只要有奖品,最好的都奖给他,拿着奖品,他就象孩子一般高兴。
我们最发愁的事,便是老爷子老年性便秘,如果不服药,三、四天才大便一次,那种痛苦,难以言表。可是服中成药后,因药内有蕃茄叶,性如巴豆,泄得厉害,常常在外锻炼时,活动加剧排汇,失禁将稀便拉在裤内,只好马上回家洗涮。老伴也因老年痴呆,多次因控制不住自己,大小便失禁。但权衡利弊,还是坚持服药,宁可失禁,也不要便秘带来的痛苦。
在共同生活的七年间,我还被离退休中关村二支部党员选为支部书记,任内干了六年。
三
老话说:怕什么,就来什么。老年人最怕的就是摔跤,因为老人腿脚不利索,很容易摔跤。重者骨折、脑震荡,危及生命;轻者也骨裂,摔得满脸是血,也要卧床个把月。
2006年晚秋的一天,下午四时,我正在厨房做饭,突然听到厅堂一声大响和呼叫声,我急忙去看,家父摔在楼道地上,我急上前去搀扶,他起不来,我和老伴也抬不动他,我只要动他,他便喊痛,我知道他出大事了。扶是扶不起来了,我只好把被子铺到地板上,让他躺下,急忙打电话叫两个孩子立即回来。
晚上七点,我们把家父抬到海淀医院,看急诊,拍CT,诊断为骨盆断裂。家父此时已不能坐,只能侧躺。按医学常识,摔成这样的老人,躺在床上,活不过一个月,如果赌一把,做大手术,用钢板和螺钉,接上断裂的骨头,可能还有生的希望。但海淀医院拒绝了,明言九十九岁老人做如此大手术,没见先例。此时,小儿子吴齐想到一个人,即他在北大医院做住院医师三年规范培训时的导师,北大医院骨科一病区主任米川,大名鼎鼎的骨科大教授。第二天,吴齐到北大医院,找到米教授,谈了病情,米川主任沉思良久,也拒绝了;理由很充分,如此高龄,骨质肯定疏松,一电钻下去,骨头还不碎了,还谈什么接骨。吴齐再三恳求,并当面写下保证书,如出现任何后遗症和不可遇料的状况,都由病人家属负全责,与医生医院无任何关系。在吴齐几近哀求下,米川勉强答应下来。当时病床已满,便安排老人住在高干单间病房,其高额费用当然是自理。
第二天,便在计划外安排了手术。我们忐忑不安,吴齐是北京大学系统的外科主治医师,米川安排他参加手术,以便应对突发出现的问题。经过四个小时的焦急等待,手术室门终于打开,我见米川主任走出,满脸笑容,便立刻猜到手术顺利,米主任对我说:“这是我做的年龄最大的一台成功手术,创记录。骨头超预料的好,很硬很硬,难得,一切顺利。”我感谢再三,米教授说:“康复是大问题,后面就看你们的了。”
这次住院一共34天,拆线完毕,切口长好,老人精神抖擞,心理上得到解脱,一心想着怎么锻炼养伤,信心十足。我们不仅感谢医生们,更感谢护士们,她们日夜照料,无微不至,操作精准。护士长笑着对我说:“老爷子白天睡觉,晚上精神,晚上还做操,动静太大。”
回家后,要恢复功能,老人便从坐开始练习,然后练站,能站了,再学走路,先走一步,再走两步……半年时间,每天练四个小时,一天不休。终于在百岁时,他能在我的搀扶下,可以下楼走路了。每天下楼一次,能绕着海淀南路十七号楼走两圈。当然,每走50米,要坐下休息几分钟。人生就是这样,永远不要放弃,永远努力向上。老年人也要克服困难,为提高生存质量而不懈努力。
2008年2月22日,家父在吃完晚饭后,洗了脸和脚,又和我聊了几句,便睡下了。吴楚、吴齐已预感到爷爷有情况,便住在家中,果然,晚十点,守在父亲床边的吴齐走进我房间,流着泪说:“爷爷走了。”家父是幸福的,没有痛苦,睡梦中,平静走完了自己的一生,寿龄一百零一岁。
我的父亲
四
平日里,我所见到的许多家庭都是这样:当长辈们身体还健康时,他们心甘情愿地当晚辈们不花钱的、最称职的“保姆”;可是当他们老到不能生活自理时,便成为了空巢老人,又不愿给子女添麻烦,宁愿自己单过。更有甚者,我眼见自己的许多同学、同事,将子女全家送往国外,变成美国人、英国人、德国人,自己作独身老人,或请保姆,或去养老院,以度余生。父母是最无私的,一切为子女后辈着想,可是子女们呢?如何面对自己的长辈,把自己生出养大、培养成人的恩人?如何面对躺在病榻上呻吟无助的老人?
谈家风,几千年来出现不少像颜氏家训、朱子家训等圣人谈家风之文典。书中不只谈耕读立家,勤俭持家,诚信为本,父慈子孝,养德睦邻,行善济困,精忠报国,爱国爱家,家和业兴等等。但任何家训都把“孝敬长辈”排在前面,这是中华文化精神重要的部分。华人们万里返乡,跪拜祠堂,就是拜祖宗,拜生育养育自己的祖辈。我希望看到天下子女们都把失能的父母接到家中赡养起来,而不要让他们到老了,变成无人照料的空巢老人。
我个人的感觉是,能尽心尽力照料生我养我的父母,能最后尽孝报恩,何其快乐,何其幸福!
本文在中国科学院妇女工作委员会开展的“清风正气传家远”主题活动中获得二等奖。